汪浩川接連好幾天都沒有消息，謝穎坐公交車來到他家小區，在他家樓下等了一下午。
樓道里的燈光昏暗，謝穎身上有一層淡淡的光。
她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汪浩川就感覺到了足夠的治愈。
一看到他，謝穎便擔憂地問道：“浩川，發生什么事了？這幾天你都干嘛去了？”
“我和我姐把我媽從寺廟里接出來了，在我大姨鎮上的養老院把她安置好了。”
“啊……”謝穎的頭皮一陣發麻：“辛苦了，浩川。”
“沒什么。她是我的親媽，再怎么難纏，我也不能讓她流落街頭。”
“那她在養老院還適應嗎？”
“我媽不可能跟別人相處好，所以我姐給她找了一個單間。她生活能自理，暫時不需要額外的照顧。住進養老院正合她的心意，沒人管她，她可以整天躺在床上。”
“浩川，郭阿姨雖然過得不怎么樣，但是她很幸運。她在你們的成長過程中什么都沒做，但是，她現在卻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養老院里享福。”
“小穎，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些。因為……只要一想，我心里就會不平衡。我和我姐為什么要承擔這些？為什么……我們不能輕松地生活？”
“浩川，我還記得我姑姑說過，很多得抑郁癥的人，都是很善良的人。因為他們道德感太強，不愿給別人添麻煩，日積月累，負面情緒全都堆積在心里。浩川，我不希望你變成那樣。你心里不痛快，要及時告訴我，我什么時候都愿意傾聽的。”
“嗯……”汪浩川聽話地點點頭。
跟熱鬧的謝家相比，汪家實在太冷清了。
冷到謝穎懷疑他家里沒有通暖氣。
汪家的陳設很簡單，但是在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有綠植或花卉。謝穎爺爺家里的幾盆蝴蝶蘭都死光了，但是汪浩川種的蝴蝶蘭在好好地開著。
家里掛著幾幅畫，看不出畫的是什么，都是不同顏色的線條。謝穎湊近了看，才發現那不過是隨手涂鴉。
汪浩川解釋道：“那是我小外甥女涂抹的，她連蠟筆都握不住，但是她對畫畫很感興趣，我就握著她的手，和她一起畫。那些涂鴉都是她隨意涂抹的，不過，拿什么顏色的筆，是我選擇的。畫完了之后，我感覺有股凌亂的美感，就買了相框掛起來了。以后，等她長大了，會畫畫了，這些都是她的回憶吧？”
回想起住在儒林街的歲月，那時他用廢棄的鞋子養花，在南墻外面播種喇叭花和爬山虎……在最貧瘠的日子里，他也在盡力裝扮生活，讓暗淡的人生有一點詩情畫意。
汪浩川如此熱愛生活，可生活卻總是折磨他。
謝穎很心疼汪浩川。
汪浩川把修好的吉他給了謝穎。“小穎，你是來取吉他的吧？”
“不是啊，我是來看你的。”
謝穎脫口而出的話，讓汪浩川傻眼了。
謝穎說道：“我好幾天都沒有看到你了，出于關心，我來看看你，不行嗎？至于吉他，我壓根就不在乎呀。”
傻子也能聽出謝穎的意思。
謝穎學吉他，無非是想跟汪浩川有共同語言，想增加她跟汪浩川相處的時間。汪浩川不彈，那她也沒有興趣。
那首《一生有你》回蕩在汪浩川的腦海里，可是，他之前做的種種設想，再也美好不起來了。
他把吉他還給了謝穎，生硬地下了逐客令：“小穎，你回去吧。過兩天，我就該回學校了。”
謝穎心里一涼。汪浩川又要把她推開了。
她把吉他往旁邊一扔，說道：“浩川，如果你因為你媽媽才對我冷若冰霜，那大可不必。”
……
謝穎往前邁了一步：“你怕連累我？”
汪浩川苦著臉，滿臉疲憊。
“那你因為你的媽媽，你就決定放棄你的人生，把自己的幸福全都搭進去？”
“嗯……”汪浩川誠實地說道：“我這樣的人，配不上幸福。”
“浩川！你這樣說，我真的生氣了！”
“小穎，我想當個徹底的壞人，那樣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拋棄我媽，并且毫無罪惡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也想當個徹底的爛好人，不管我媽曾經怎么對我，我都應該好好對她，哪怕她一再傷害我，我也不應該反抗，而是用一顆溫暖善良的心去感化她。但是，我做不到徹底的壞，也沒有成為多好的人。我心里想讓她自生自滅，可我還是把所有積蓄都給了養老院；我為她置辦好了生活物品，又不想讓她活得那么舒服……小穎，我媽罵得對，我就是個虛偽的人，我不配幸福。”
“浩川！你這個傻子！你的所作所為，都在表明你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有憎惡的人，也有一顆善良的心。如果咱倆互換身份，我是絕對不會理你媽媽的。她對你造成了很多傷害，那她應該承擔后果。浩川，你的做法已經非常善良了，你不應該為此感到痛苦，而是感到解脫——你已經做了你力所能及的事，你問心無愧，不要再有罪惡感了。”
汪浩川的眼圈紅了，有知己如此，他不會再奢望什么了。
“小穎，我恨死了我媽媽。她總是在我對生活滿懷希望的時候，給我迎頭痛擊，讓我措手不及。我把她送去養老院，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擺脫了她；但是，我在精神上始終無法自由，因為她給了我很多惡毒的詛咒。說出來誰會相信？我的親生母親，咒罵我不得好死，咒罵我的孩子也虛偽自私……說實在的，我不敢考慮結婚生子了。”
“浩川，你還是黨員呢！這樣的詛咒你也會相信嗎？如果我是你，那我就跟她說——不，如果我有了孩子，我會把所有的愛都給他。我絕不會讓我的孩子像我一樣過得那么辛苦，我會讓你看看，在愛里長大的孩子，會是多么陽光自信，會是多么幸福。”
汪浩川呆呆地聽著，終于露出了笑容。
“小穎，你可真是伶牙俐齒第一名。”
“我只是在心平氣和的時候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果我在現場，可能我會被氣得暈過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心結解開了，天色也暗了。考慮到謝穎的心理陰影，汪浩川毫不猶豫地要送她回家。謝穎沒有拒絕，說道：“正好去我家吃晚飯。”
“不了。”汪浩川靦腆地說道：“小穎，我可以……請你吃頓飯嗎？”
謝穎眼前一亮：“當然可以啊！”
長大成人之后，他們鮮少單獨吃飯。
汪浩川帶她去了一家火鍋店。
點完菜之后，汪浩川局促地說道：“你吃得慣嗎？會不會太便宜了？”
“不會！咱們吃火鍋不是很好嗎？”
“我還記得大一暑假，我在省城等你轉車……那時，我能請得起的，只有七塊錢一份的青椒肉絲蓋飯。”
“吃蓋飯也很好！我不挑食，很好養活的。”
“幾年前，我只能請你吃幾塊錢的東西，現在，我可以請你吃一百多的東西……”
汪浩川說得真摯，謝穎停下了筷子。
“小穎，我說過我會努力，那‘努力’便不是一句空話。我能給予的有限，但是，我一直在進步，等下次見面，我希望我能請你到市中心的飯店吃自助餐。”
“那我可記下了。”謝穎笑眼彎彎：“你說什么，我都信什么。”
“我辛辛苦苦攢的津貼和獎學金，全都花在我媽媽身上了……”汪浩川說道：“我姐不讓我掏錢，但是她養家糊口的壓力也很大，我能承擔多少，就承擔多少。”
“靖怡姐回去了？”
“嗯，她的工作很忙，她又是個工作狂，只要她的單位一召喚，她就回去了。”汪浩川苦笑道：“我姐跟我開玩笑，只要離開我們這個家，無論去哪里，她都感覺像度假一樣輕松。我又何嘗不是呢？”
姐姐的成就都是用她的努力換來的，可媽媽在醫院里面用那么惡毒的話污蔑她的人格，抹殺她的努力。事后想起這些，汪浩川還是氣得夠嗆。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對女兒說出那番話？
不過，汪玉春倒是像換了一個人。起初，在看到像洋娃娃一樣的外孫女之后，汪玉春并沒有多大感觸，只覺得這小孩長得真好看。
他漫不經心地逗了逗小孩，隨手將一個蘋果遞給了她。小女孩接過了蘋果，然后沖著汪玉春粲然一笑。
就是那一笑，讓汪玉春徹底繃不住了。
天哪，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小女孩啊？
汪玉春主動伸手抱她，她也不哭不鬧，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姥爺。
汪玉春說道：“喊姥爺！”
小女孩努力地發音：“丫丫……”
汪玉春十分激動：“親親姥爺！”
這個可輕松了。小女孩毫不猶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汪玉春人都傻了。
對孩子沒有耐心的汪玉春，從來沒有好聲好氣地跟孩子說過話的汪玉春，突然變成了一個慈祥的姥爺，自豪地把孩子介紹給每一個鄰居。
不管別人說什么，他都樂呵呵地說：“這孩子眉眼像我。”
在充足的“愛”中成長起來的周庭和，不僅治愈了父母，也治愈了年老的汪玉春。
汪浩川跟謝穎說道：“這個春節，我爸給我外甥女包了一個紅包，居然有六百塊錢！我姐懷疑數錯了，能讓我爸那只鐵公雞一下子拿出六百塊錢來，這讓人怎么相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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