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道在床邊坐了很久，斷斷續續，有一搭沒一搭說了很多，蒙恬一一都記在心里。
蒙恬知道，陳老道就是說給他聽的，陳老道將放在心尖上寵愛著的孫子托付給他了。
最后，還是陳老道實在沒力氣說出話來了，才不得不停下。
他又憐愛地摸了摸陳景云的臉，這才留戀不舍收回在陳景云身上的慈愛的視線，轉頭看向蒙恬。
蒙恬這才注意到，向來以嚴肅面目示人的陳老道已然垂涕潸然。
陳老道看著蒙恬，欲言又止，良久，還是什么也沒說。
他已經從蒙恬堅毅的臉上得到答案。
“蒙將軍，還請你幫我叫個人來。”
陳老道已經沒有自己行走的能力了。
蒙恬看著他，點了點頭，卻沒有動，眼神交流間，蒙恬還是將不敬的話語說出了口：“老先生，臨走前，您能再見公子一面嗎？”
蒙恬知道陳老道將死，但是他希望陳老道能再捱幾天，至少等到陳景云醒來。
前世，扶蘇至死也沒能見到陛下一面，這一世，他希望陳景云能見到至親的最后一面。
陳老道一怔，良久沒有說話。
他原本打算現在就離開的，他自己經歷過太多次死別，他不喜歡，也不想陳景云為之傷心。
“老先生……”
蒙恬正要跪下，懇求陳老道，突然，黑瞎子端著兩套營養劑和輸液設備進來。
他將東西放到桌子上，一邊熟練準備營養劑，一邊笑呵呵沖陳老道說：“老道長，我讓人把旁邊的帳篷騰出來了，這兩天，你就住那兒吧。”
說話間，他將其中一套營養劑準備好，他拿著針管，一邊排出里面的空氣，一邊對蒙恬又說：“蒙將軍，你先把陳景云抱起來，啞巴在里面，我不好操作，別再踩著他了。”
蒙恬看著陳老道，見陳老道無聲妥協了，才點頭嗯了一聲，繞到床中間，將陳景云抱了起來。
黑瞎子不急不緩，跪在外面半張床上，動作熟練且輕柔，將針頭扎進張麒麟手臂上的血管中。
弄完，他將營養劑掛在床頭，重新給張麒麟蓋上被子，又操作起另一套設備。
他輕車熟路，一邊弄，一邊與兩人閑聊。
“老道長，他們這情況，我還得準備幾天的營養劑啊？”
不等陳老道回答，他抱怨又說：“也不知道陛下到底攔了什么大人物的路，幾個醫院送來的營養劑居然都被人動了手腳，連我家花爺派人從首都送來的這些，也有大半被人動過。”
“挨個檢查，看得黑爺我眼睛都快瞎了。”
“所以，老道長，你給我個準信吧，我也好提前準備。”
“你們也知道陛下的脾氣，他們要是瘦脫型了，我不好和陛下交代啊。”
黑瞎子念經一般的一番長篇大論，陳老道終于又開口了。
他看著才被蒙恬放到床上的陳景云，默默伸出了一只手掌。
“五天？”黑瞎子拿著已經組合好的輸液設備，一邊上前，一邊問，“都還需要五天嗎？”
“景云或許會更久。”
“好嘞，那我就多準備兩天的量吧，有備無患。”
他說著，上前俯身將針頭也插進陳景云的手背。
“好了，這邊就交給蒙將軍你看著了，我先帶老道長去吃點東西，休息會兒。”
蒙恬感激點頭，連忙讓開路。
黑瞎子痞氣沖蒙恬點頭笑了笑，笑呵呵扶起陳老道。
已經走出去兩步，陳老道停下腳步，回頭又看看眼陳景云，眼里都是不舍。
“走吧老道長，你家寶貝大孫子就躺在那兒，不會走。”黑瞎子笑盈盈說，“屠圖導演親自煮了玫瑰花粥，他的廚藝，真的好，不常后悔。”
陳老道似乎是被黑瞎子描繪的美食吸引了，收回了視線，跟著黑瞎子出去了。
陳老道算得非常準備，張麒麟和陳景云都是在五日后醒來的。
只不過，張麒麟是在中午醒來，而陳景云是在深夜凌晨時分醒來的。
陳景云醒來時，陳老道已經到了極限。
*
“爺爺！”
這是陳景云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
陳景云是突然驚醒的，就好像做了噩夢突然驚醒那般，讓一直守在床前的蒙恬都沒反應過來。
“爺爺呢，我爺爺呢？”
還不等蒙恬上前扶他，他已經著急忙慌下床。
陳景云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從被陳老道推出法陣時，他就已經知道了結局。
只是他不信這個結局，希望還有奇跡發生。
蒙恬知道陳老道的狀況，也沒時間多說。
“公子別急，我這就帶你去見老先生。”
蒙恬幾乎是抱著陳景云過去的，陳景云本就躺了五天，眼下，更是渾身提不起一點力氣。
他半倚在蒙恬身上，蒙恬一手攬著他的腰，一手攬著他的肩膀，帶著他往前走。
他們進去時，陳老道躺在床上，張麒麟俯身靠近，陳老道似乎在叮囑張麒麟什么。
黑瞎子站在床邊，常年帶著笑意的臉上也沒了笑容。
陳老道是第一個感受到陳景云的氣息的。
蒙恬才帶著陳景云走到門口，有氣無力的陳老道先伸出手來，臉上滿是祥和的，示意陳景云快過去。
“爺爺，”
陳景云的情緒在此刻全盤崩潰。
他大哭出聲，跌跌撞撞，幾乎是爬到了床邊。
張麒麟連忙讓開，在蒙恬和黑瞎子的攙扶下，陳景云用最快的速度到了床邊。
他跪在床前，雙手緊緊握著陳老道枯瘦的手，大哭著只一個勁喊著‘爺爺，你不要走’。
只是短短五天的時間，陳老道不復陳景云記憶中神采奕奕的嚴肅老頭模樣，他形容枯槁，渾身上下看起來沒有一點肉，眼神也變得渾濁。
聽著陳景云泣不成聲的哭聲，陳老道心疼得不行，掙扎著，想摸摸陳景云的臉，安撫他。
然而，他終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胳膊怎么也抬不起來。
還是陳景云發現了他的意圖，抓著他的手往自己臉上放，陳老道才如愿以償。
“景……景、云、不、哭……哭。”
陳老道溫柔安撫著陳景云，一個字一個字，用盡了力氣，才擠出來。
只是，他的安撫，讓陳景云哭得更兇。
“爺爺……你別走，別丟下我一個……”
陳景云痛哭流涕，懇求著陳老道不要丟下他一個人。
陳老道想說‘爺爺沒有丟下你，你不是一個人’，但是，他說不出那么多話來。
還是蒙恬注意到他的力不從心，上前將他的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公子，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還有陛下。”
張麒麟和黑瞎子站在另一邊，本想將陳景云拉起來，但是拉不動他，且他實在傷心。
張麒麟不但不再拉他，還用眼神示意黑瞎子別管，只捏著他的肩膀，任由他將心中的悲痛情緒發泄出來。
聽到蒙恬說到嬴政，陳景云的眼里瞬間有了一抹光亮。
“父皇！”他像是抓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仰頭看向蒙恬，“父皇一定又辦法救爺爺，蒙恬，你快去將我父皇請來！”
蒙恬不確定嬴政能不能救陳老道，他唯一確定的是，陳老道雖然還是舍不得陳景云，但是卻沒了再繼續活下去的執念。
陳老道是道教中人，他信命數，信因果。
他堅定，在這個時候進入輪回道就是他的命數。
“公子……”
“你快去啊！”陳景云發瘋般，沖蒙恬大喊，“蒙恬，你不是事事聽我的嗎，我命令你現在就去把我父皇請來！”
雖然被陳景云直呼姓名，蒙恬肉眼可見的低落，但他還是沒有執行陳景云的命令，像根木頭一樣站著沒有動作。
陳景云失了態，大吼著就要推蒙恬。
張麒麟本想拉住陳景云，卻被黑瞎子按住。
在陳景云為了讓蒙恬去找嬴政，快松開陳老道的手時，陳老道回光返照般，抓住了陳景云的手。
“景云，”陳老道從齒關擠出這兩個字。
“景云，爺爺命數已盡，”
微不可聽的幾個字，讓陳景云再次崩潰。
他撲在床邊，嚎啕大哭。
陳老道輕柔撫摸著他的頭發，一聲又一聲，說著‘景云，不哭。’。
眾人沒有再上前，任由爺孫倆告別。
陳老道閉眼的時候，臉上帶著祥和滿足的笑容。
陳景云一直握著他的手，在陳老道閉眼后，陳景云也哭暈了過去。
開了天眼的張麒麟和黑瞎子看到，陳老道閉眼后，泛著淡淡金光的靈魂飄出了身體。
他溫柔撫摸著陳景云的后腦勺，想替陳景云擦去臉上的淚痕，卻直直穿過了陳景云的臉。
他無奈苦笑，最終看向蒙恬求助。
“蒙將軍。”
蒙恬明白陳老道的意思，上去擦掉陳景云臉上的淚痕，并且將陳景云緊握著陳老道枯瘦的手的手輕輕扳開，而后將陳景云抱了起來。
“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景云就交給你們了。”
陳老道說著，對著蒙恬還有張麒麟和黑瞎子都鄭重鞠了一躬。
“景云就有勞你們多照顧了。”
張麒麟和黑瞎子也鞠躬回禮，算是答應了陳老道。
蒙恬抱著陳景云，不方便，但是陳老道最相信的就是蒙恬。他知道，蒙恬不會離開陳景云。
陳老道作勢要走，黑瞎子看著蒙恬懷中哭得眼睛紅腫的陳景云，還是又多了舌，“真不打算再好好和他說兩句話了？”
陳老道聞聲看向陳景云，他神采奕奕的眼里都是憐愛。
“我把他養得太嬌氣，見到我現在這樣，他又該哭了。”陳老道說著，手在虛空中摸了摸陳景云的臉。
“見不到他也會哭的吧。”黑瞎子好笑說。
陳老道失笑，還是搖頭，“那就哭吧，哭一次，總比哭兩次好。”
死后，可以在陽間逗留七七四十九日，陳老道現在不走，四十九日后也得走，再次分別，真正的天人永隔，陳景云只會更難過。
黑瞎子和張麒麟明白了陳老道的意思，也不再勸說。
“后會無期了，各位。”
陳老道話音落下，整個人也緩緩消失，直至虛無。
目送陳老道的靈魂去往陰間，進入輪回道，張麒麟也不再浪費時間。
他轉身出了帳篷，帳篷外，屠圖和一眾負責張麒麟安全的人已經等候多時。
屠圖躊躇問：“陳道長他？”
“陳老道長已經駕鶴仙去了。”說話的是跟著張麒麟一起出來的黑瞎子。
見黑瞎子跟著出來了，張麒麟也懶得開口，任由黑瞎子當他的發言人。
“飛機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屠圖又說，“冰棺也已經到了，現在送過來嗎？”
黑瞎子點頭說：“送過來吧，落葉歸根，得把陳老道長先送回去，啞巴才能去接陛下。”
屠圖沒有立刻點頭，而是看向了張麒麟，見張麒麟點頭示意，才連忙吩咐讓工作人員把冰棺送來。
前不久才有幾個人不幸遇難，抬冰棺，工作人員們已經十分熟練。
很快，工作人員們將冰棺抬過來，張麒麟和黑瞎子親手將陳老道的尸體妥善放到冰棺中，而后又由工作人員抬到飛機上。
之后，三人一鬼在五十號人的護送下，與陳老道的尸體坐著一架飛機，向東邊飛去。
因為事先打了招呼，飛機直達無名山下的平原。
眾人都到了山頂的無名道觀，陳景云才醒來。
出乎意料的，陳景云沒有才失態大哭，他十分冷靜，在蒙恬的幫助下，給陳老道擦洗身體，而后換上陳老道為自己準備的綠色道袍，然后放入陳老道去之前，就準備好的棺材中。
按照陳老道的遺愿，陳景云將陳老道葬在了后山。
陳老道在第二天清晨下葬，張麒麟他們也送了他一程。
陳老道的葬禮很簡單，來送他的，除了陳老道收養的那些孩子和張麒麟他們，就只有盛天華一人。
將陳老道下葬后，黑瞎子原本想按照陳老道的囑托，將這些孩子送到首都，他家花爺開的孤兒院去，卻被陳景云攔住了。
再加上，那些孩子也不愿意離開，并且，盛天華愿意每年再給無名道觀撥一百萬，黑瞎子也就沒再強求。
中午十二點，飛機再次起飛，陳景云不但沒有跟著，甚至沒說任何話，只和蒙恬一起，將張麒麟和黑瞎子送到纜車處。
*
下午，飛機在皇陵外的廣場降落。
一行人下了飛機，黑瞎子正準備在廣場外先安營扎寨，張麒麟卻徑直走進了植被地帶。
黑瞎子可沒忘記這圈植被和活在植被中的猛獸的厲害，當即就放下了手里的活，去追張麒麟。
“啞巴，陛下馬上就能出來了，你可別做傻事……”
黑瞎子的話沒有能說完，因為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茂密的植被中，五頭大老虎跑了出來。
老虎沒有張開血盆大口、朝張麒麟撲上來，而是十分溫順，在張麒麟面前停了下來。
前后左右的四只老虎停住腳步，讓開道路，被簇擁在正中間的老虎緩緩上前，在張麒麟面前趴下，示意張麒麟到他背上去。
張麒麟也沒有絲毫畏懼之色，爬上了老虎的背脊。
在張麒麟坐穩后，另外四只老虎也圍上來。
它們將張麒麟和張麒麟坐著的老虎護在中間，往叢林深處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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