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瀨的房子掛牌出售以後,千惠子搬離生活了幾十年的小鎮,在北千住一帶,租了一戶小巧玲瓏的房子。

  千惠子沒有住過新式的超高層公寓大樓,到老了,本來想什麼也嚐試一遍,可真的決定起來,還是願意住在普通平常,老式的房子裏。

  用她的話來說就是,“高樓大廈沒有人情味兒。”

  這些年來,有關於超高層公寓大樓是否適合作為居住空間的討論不斷,種種負麵看法當中,的確是有“住戶之間彼此漠不關心,發生什麼事也不會察覺,察覺到了也不會理睬”這一條。

  對新一代的人來說,這一條絕不是缺點。正相反,不必去經營鄰裏關係還是個居住起來的優點。年青一代,不會再認為鄰居是可靠值得信賴的,隻想減少不必要的社交,過自己的生活。

  但是,對於待人熱情親切,與鄰裏和睦相處,大半生熱熱鬧鬧的千惠子來說,當然不願意住進缺少交流,距離感分明的公寓裏,即使這是開啟新生活時最簡單便捷的起點。

  人到老年,離開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在陌生的地方開始新生活,這件事也頗為殘酷。然而,千惠子不僅有與過去絕緣、開始新生活的勇氣,甚至還有心要從頭去經營全新的鄰裏關係。

  不下決心的時候還另說,既然下決心做了,絕對不將就,千惠子就是這麼個人。

  中森明菜的福岡之行結束,回了東京,終於有時間去母親的新家拜訪。頭一回登門,去的路上,她心裏還有些說不上來的微妙滋味。多多少少,感覺這條陌生的路不真實。

  不過,等找到了母親的家,坐在小小的和室裏,捧著茶杯打量四周,看著母親搬家時,從原來的家裏帶來的小物件,如今按照她的喜好裝飾在新家裏,熟悉的物件,又讓她真切感受到,這裏是母親的新家,內心便也鬆弛了下來。

  千惠子還把巖橋慎一送給她的,那幅出自美空雲雀之手的水彩畫掛在了起居室。

  “鄰居有時來拜訪,也想不到原來是美空桑的畫。”千惠子語氣有點頑皮的說起來。

  中森明菜笑著問,“有鄰居來玩嗎?”

  千惠子回答,“附近的鄰居們,都挺好相處的。”她心滿意足,“我的運氣挺不錯,選了個好地方。”

  “太好了。”中森明菜為母親的高興而高興。

  搬了新家之後,千惠子的生活安排的十分充實。年輕時,從老家到東京來的她活潑愛玩,彼時的中森明男,也是個風流瀟灑的玩家。

  到年老了,兩夫妻分道揚鑣,千惠子自己,又過起了輕鬆自在,不缺樂趣的生活。母女兩個敘話家常,千惠子神采飛揚,說起她前天去了淺草。

  今時今日的淺草,跟千惠子剛到東京來的時候相比,早就大變了樣。

  “要是帶著懷念過去的想法到淺草去,準以為是自己弄錯了地方。”千惠子語氣灑脫。

  但其實,過去的這些年裏,千惠子也不是沒有再到過淺草,對於淺草的變化,也不該是一無所知的語氣。

  中森明菜想起自己剛念小學的時候,心心念念想要一款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書包。為了滿足她的心願,母親四處尋找,最後,就是在淺草買到了。

  而喜歡熱鬧,注重儀式感的母親,正月裏,準得帶著孩子們到淺草的觀音堂去。即使是在平時,喜歡些小物件的母親,時不時也到淺草來逛一逛,淘到了寶貝,就高興的不得了。

  與淺草有關的記憶,明明稍微一想就有很多。可母親現在,卻以一副多年未曾到過那裏的語氣感慨。

  其實,會在此時此刻,感慨淺草與過去的不同,還不是因為千惠子想起了過去嗎?某種意義上來說,此刻的千惠子,與當年剛剛到東京來的時候,心情微妙地有一點相通之處。

  意識到母親此刻抱有怎樣的一份心情,中森明菜就不忍心打斷她。

  千惠子回憶的起勁兒,還說起自己年輕時為了看馬戲雜技到淺草去,卻誤打誤撞買了唐十郎紅帳篷的門票。雖然演出看得滿頭霧水,可想到已經花了錢,還是硬著頭皮看到底。

  “那位唐十郎桑的兒子,好像在當演員。”千惠子說。

  是和中山美穗合作過《戀上你的眼睛》的演員大鶴義丹。雖然在唐十郎年輕的時代,還把去演影視劇看成是件自掉身價的事,但他自己的兒子,照樣還是去當了影視演員。不僅如此,還發展的有聲有色,在普通人之中的名氣,或許超過了他的藝術家父親。

  想起了記憶裏唐十郎的兒子,意外地將千惠子從回憶之中拉回了現實。

  中森明菜耐心傾聽,那副神情,讓千惠子想起女兒小時候,坐在她身邊,纏著她要聽故事的樣子,心裏不由得淌過一道暖流。

  她感慨完了,收起一時流露出的心情,告訴中森明菜,“對了,我還在那邊的店鋪,訂了些繡名字的手帕。”

  過幾天,手帕送過來以後,再把巖橋慎一的那份轉交給他。

  中森明菜笑瞇瞇聽著,“慎一肯定很高興。”

  “明菜醬這麼說了,慎一肯定會很高興。”千惠子忍著笑,一本正經說道。

  中森明菜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被母親給挖苦了,心裏怪不服氣,皺起小臉,跟千惠子抗議。母親這話說得,她好像是什麼不講道理,以勢壓人的壞蛋似的。

  “抱歉、抱歉。”千惠子收下這頓抗議,跟女兒道歉。

  中森明菜頓時一笑。想了想,才認真和母親說,“您送禮物給慎一,他當然會很高興。”巖橋慎一就是這樣的人。

  千惠子聽著,也不禁微笑,“送點什麼給他,我也很高興。”

  “是嗎?”中森明菜撅了下嘴唇,有點吃味,“慎一人還真是受歡迎。”

  明明剛才還替巖橋慎一說話,轉眼就換了副表情。這樣的善變,看得千惠子津津有味,忍俊不禁。

  ……

  既然是禮物,那不管是女朋友送的,還是嶽母大人送的,都值得高興。

  巖橋慎一邊聽中森明菜說著昨天去看望母親時,母女兩個之間的對話,一邊把加熱過的麵包放在她的盤子裏。

  一日的晨光之中,看她滔滔不絕的說這說那的樣子,也挺有意思的。他這麼想著,中森明菜自己,卻突然住了口,打量他的臉。

  “有點可疑哦,這副笑容。”

  她煞有其事。巖橋慎一沒被她這一套給鎮住,反過來問她,“這是在詐我的話嗎?”

  中森明菜順嘴往下接,威風凜凜,“中森巡查部長正有此意。”

  一大早的就要演戲,還是警官與嫌疑人的劇情,真虧她有這充足的精力。論起順桿爬的本領,這個中森明菜也是專業的。

  巖橋慎一有一半是為了岔開話題,問她,“你接下來,是有演職業劇的打算嗎?”

  醫療劇,刑偵劇,倒是都挺不錯的。

  不過,巖橋慎一能想象出中森明菜演個警官的樣子,但有點沒辦法把她跟藝術精湛的醫生聯想到一起。

  他這麼想,是因為見著中森明菜帶回來了一堆電視劇企劃書。

  中森明菜有點沒趣兒,拿起一粒藍莓塞進他嘴裏,“早上不要說工作的事。”

  “好的。”巖橋慎一也知道自己掃興。把藍莓含在嘴裏,一邊笑著,把它咬破了。

  昨天,兩人各有各的忙。中森明菜看望了母親之後,晚上還去當嘉賓錄廣播,回來的時候,都快兩點鍾了。當時頭昏腦漲,稀裏糊塗睡下,今天起來,又生龍活虎,作威作福。

  不在一起住,就見不著對方忙得昏天黑地,累得垂頭喪氣的模樣。

  當初,看過了對方經過一整晚的睡眠之後光彩黯淡的臉以後,就以為見過了彼此的本來麵目。沒想到,搬到一起住以後,還能看到對方更醜的模樣。

  “我還沒去拜訪過千惠子桑的新家。”巖橋慎一說。他想了想,“等收到了禮物的時候,就去當麵跟千惠子桑道謝好了。”

  “為了道謝才去見母親嗎?”中森明菜故意跟他過不去。

  巖橋慎一接話接得倒是快,“也是……炸漢堡也好久都沒有吃過了。”

  “真討厭。”被涮了一把,中森明菜瞪他。

  一大早的,欣賞紙老虎張牙舞爪的樣子,也別有情趣。巖橋慎一拈起一粒藍莓,在中森明菜正鬧著別扭的嘴唇上滾過。

  她出其不意似的,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頭。舌尖掃過手指,卷走了那粒藍莓。

  此情此景,可說不出是誰占了上風,誰落了下風。

  巖橋慎一把手指頭抽回來,上麵淺淺的牙印兒,亮晶晶的。中森明菜笑嘻嘻的打量自己剛才的傑作,兩排牙齒之間,含著的不是他的手指頭,而是剛才那粒藍莓。她的舌尖掃過那粒藍莓,輕輕撥弄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戲謔之中,帶著幾分勾惹人心的頑皮。

  巖橋慎一將這神情模樣看在眼裏,又拈起了一粒藍莓。

  上麵淺淺的牙印兒,亮晶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