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了那一坪半的土地,這樣的巖橋慎一,算不算是運氣好,在恰當的時機裏做了恰當的選擇?

  今井回想起巖橋慎一聯係自己,想要買一塊“越小越好的地”的事,便不能不在心裏這麼想。然而,這樣的巖橋慎一,能夠在之後獲得成功,絕不是因為那一小塊地的緣故。

  利用一小塊土地去貸款的方法,巖橋慎一想得到,其他人也想得到。

  但那一小塊土地,對巖橋慎一來說,其實並不是“選擇”,而是“機會”。巖橋慎一是抓住了機會,以此為跳板跳了出去,並非是將投機取巧當成了人生的選擇。

  身處在急轉直下的形勢裏,頭頂籠罩著不景氣的氣氛,在最近的距離看著泡沫如何破滅,曾經信奉的“努力必有回報”的人生道理,隨著泡沫的破滅化為烏有。這樣的今井,當他在心裏想著巖橋慎一的時候,對他自己,未嚐不是一種安慰。

  ……即使是在這樣變幻的時代裏,也仍舊有著保存自己的可能。

  今井想著這些,內心對巖橋慎一充滿了尊敬。能看著這樣的人,自己的心裏,好像也跟著安定了許多。盡管,通過看著別人的人生,來獲取自己內心的安寧,這樣的做法多少顯得可笑。然而,在某些時刻裏,人需要像現在這樣,如此凝視別人的人生。

  之所以會聯想到關於巖橋慎一的“成功傳記”,不是因為今井期待著成為被采訪的對象,在書頁裏留下姓名,而是這樣的想象,帶給了今井一種連他自己都未必意識得到的安全感。

  “那一小塊地。”

  巖橋慎一突然開口,打斷了今井的思緒。

  然而,巖橋慎一所提起的,跟今井剛才所想到的,是同一樣東西。但是,想起那一小塊地的原因,卻截然不同。

  相比起今井內心翻湧的思緒,巖橋慎一就簡單得多。

  “看現在的情形,可能還要在那裏放很長一段時間了。”巖橋慎一說。

  今井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看來是這樣……沒想到,圍繞著那一片街區,會發生那麼多的事。”

  那一坪半的土地所在的街區,自兩年前,就有了將要拆遷重建的消息。之後,不動產公司進駐,為了動員那片街區的住戶們出讓土地,使出渾身解數。

  那片街區的土地歸屬權十分淩亂,隻有十幾坪的小塊土地也不少。在這樣的小塊土地上建起的房子,在拆遷時,住戶必須要麵臨的問題在於,即使他們從不動產公司那裏得到了大筆的補償,但那樣一筆補償,如果他們要重新安家,是遠遠不夠的。

  正因為那片街區的這種特殊性,才使得明明它所在的地段不錯,卻遲遲沒有加入新宿改造計劃。

  要說得動住戶們同意出讓土地,不僅要付出金錢,還要使出一些見不得光的陰暗手段。隻有背靠極道組織的前臺企業,才敢去啃這塊燙嘴的硬骨頭。

  說起那片街區,巖橋慎一沒有因為原定的拆遷計劃忽然之間不了了之感到意外或者可惜,但難免有些好奇,“事到如今,今井桑還能再透露一些,最近才傳到你的消息網裏的情報嗎?”

  雖說時隔已久,但想起那一小塊地,巖橋慎一就難免記起,在那片街區的拆遷計劃進行得最熱烈的階段,那兩個分別打電話到他家裏,想要高價買下他手頭那一小塊地的兩個小阿飛。

  兩個小阿飛,一個報價比一個誇張,怎麼看也不像是同一路人。

  那時,正忙著唱片公司的巖橋慎一,沒怎麼理會這兩通電話。當然,這種漠不關心,也和兩通電話像是兩路小阿飛分別打來的,讓他覺得這件事裏麵透著些蹊蹺有關。

  隻有一坪半的土地,對麵再怎麼開價,巖橋慎一也不會因此就發家致富。反倒是兩撥不同的勢力都找到了自己這裏來,這件事當中暗藏著未知的玄機。

  心裏沒底的時候,巖橋慎一也不是很想招惹與極道有關的人,便打定了靜觀其變的主意,並打算著,幾時負責拆遷的立川興產聯係到他時,就直接把那塊地出讓。

  既然兩通電話裏,都是客客氣氣的商量要買地,沒有流露過“不能賣給別人”這樣的強硬,巖橋慎一也就不擔心這種靜觀其變,會給自己帶來什麼麻煩。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遠出人意料。

  某一天,那片街區發生了殺人案件。在這之後,忽然之間,拆遷的事也不了了之。

  轟轟烈烈、帶著一定要啃下這塊燙嘴的硬骨頭的氣勢展開的拆遷行動,竟然是以這樣不倫不類的方式,不知道是中止還是終止的,就那麼扔在了那裏。

  對巖橋慎一來說,拆遷不會讓他發家致富,不拆遷也不會影響自己的人生計劃,正因如此,不免帶上一點事不關己,看點熱鬧的心態,跟今井打聽了起來。

  “接收了那片街區開發的立川興產,背後的靠山是稻川會。”巖橋慎一問起來,今井便將自己後來聽說的情報,向他和盤托出。

  稻川會是老派的極道組織,其輩分和影響力,能與大本營在關西的山口組平起平坐。其證據就是,山口組爆發“山一抗爭”之時,山口組與一和會之間曾短暫議和。那時,充當調停人的,就是稻川會的總裁。

  按極道的規矩,能有資格調停這樣矛盾的,隻能是有影響力的同輩或是長輩。

  山口組與稻川會關係良好,山口組從關西上京,開拓關東的地盤時,第一個要拜的山頭,就是稻川會。

  在今年正式實行的《暴力團對策法》裏,將稻川會列為了“指定暴力組織”中的一員,即該組織的成員之中,有著相當比例的有犯罪前科的危險分子,會對市民生活帶來不安全影響。

  被列入製定暴力團的極道組織,是警方密切關注的對象,並且,警方擁有在組織之間發生對立抗爭時,向該組織的事務所下達“中止鬥爭”的權力。

  ……當然,會不會聽,就又是另外一碼事了。

  稻川會的總裁稻川聖城自稱自己是有操守的極道,跟現在那些不知仁義為何物的暴力團是完全不同的。然而,指定暴力組織名單裏,山口組、稻川會赫然在列。除此之外,還有臭名昭著的住吉聯合會、工藤會,可以想象得出,稻川會是怎樣的行事作風。

  《暴力團對策法》早在幾年前就有了相關的討論與準備,正式頒布,是意料之中的事。但這麼長的一段討論期裏,足夠各個組想方設法給自己洗白,開設大量的前臺企業。曰本那幾個大的極道組織,都與政界有著千絲萬縷的瓜葛,既然如此,也就有了它存在的必要性。

  每到地產熱興起,都是極道組織發財的機會。

  地價紅紅火火的時候,極道組織靠著開發不動產大賺特賺。暴力團一出手,什麼難啃的地皮也能想辦法拿下。等到地價崩壞了,還能通過“幫忙”處理壞賬,借此機會大肆斂財。

  真要說的話,《暴力團對策法》的頒布時機,碰上了泡沫時代的破滅,正好催動了暴力組織將自己洗白的腳步。

  接下來,暴力組織恐怕會把從前堅持的“武鬥”風格丟個幹幹淨淨。曾經,不少組織之間因為到底是要堅持“武鬥”還是適應時代進行“改革”而鬥爭分裂,如今,時代形勢給了他們答案。

  立川興產這家公司,就是在極道開設前臺企業為自己洗白,參與地產開發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公司,其背後的話事人,是稻川會的最高幹部,當時最有希望繼承稻川會下一任會長的角田次郎。

  然而,角田次郎並非全無對手。他的最大競爭對手稻川裕紘,是時任稻川會會長的親生兒子。

  稻川會瞄準了新宿的那一塊土地,如果能夠拿下那一塊地,成功將其開發,就是替組裏立下了一個巨大的功勞。角田次郎為此全力以赴,立川興產剛開進那片街區,就立刻大刀闊斧進行動員,各種手段能用的盡數用上。

  但那片街區的開發,卻並不如角田次郎想象當中的那麼順利。正相反,從開發之始,就接二連三,遭遇到了阻礙。

  地皮的歸屬權越是分散的土地,當地的居民反而會格外的團結。這是因為,他們要麵臨那個共同的問題:一旦賣掉了自己的土地,就再也沒辦法擁有屬於自己的土地。

  這也就使得,立川興產不得不動用各種手段,逐個擊破。先對那片街區進行滲透,等到零零星星有居民願意出賣土地,立川興產拿到了土地之後,再通過影響已到手的土地周圍的鄰居生活的手段,強迫他們同意賣出土地走人。

  但在實行這個計劃時,立川興產動用的都是“非立川興產職員”的人,並不以立川興產的名義拿下土地,而是將其包裝為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正常交易。

  這樣一來,就不是立川興產在強迫居民搬家,變成了“不堪鄰居騷擾快點搬家走人”。

  “這麼說的話,一開始給我打電話的小阿飛,是因為看中了那一小塊土地好下手?”巖橋慎一若有所思。

  一坪半的小塊土地,又閑在那裏無人使用,稍微開個高價,土地的所有人就應該像甩掉包袱一樣,趕緊把地賣掉換一筆錢才對……

  然而,偏偏巖橋慎一正是忙的時候,沒時間去料理關於那一小塊地的事,又對這麼一通奇怪的電話心裏覺得莫名其妙,沒有立刻回複。

  更想不到的是,接下來,又有一波人打電話,要開更高的價格買那塊地,導致巖橋慎一被這兩通奇怪的電話攪得心裏沒底,幹脆把這件事給扔到了一邊去。

  “一開始?”今井第一次知道了不為自己所知的情報。

  巖橋慎一看向今井,倒沒覺得自己走了嘴。事到如今,全說出來也無所謂。這麼想著,他和今井解釋,“在第一個小阿飛聯係我之後,又有一個像是小阿飛的人給我打電話,給那一坪半土地,開了個更高的價格。”

  “……原來如此。”今井點點頭。

  巖橋慎一問他,“關於這件事,今井桑有沒有什麼線索呢?”

  今井沒有回答,倒是反問了一句,“巖橋桑這樣的人,從來都不關心極道組織的高層更替吧?”

  巖橋慎一笑了笑,“準確來說,大部分人都不會關注這樣的事吧。”

  “也是。”今井為自己這略顯得沒道理的話,露出個抱歉的表情,“我因為從事這一行的緣故……先前地產市場又是那樣的情形,從一開始道聽途說哪塊地皮有極道插手,漸漸自己也跟著關注起了這些東西。”

  “大概就像是喜歡收集火車模型之類的愛好?”

  今井自己想了個比喻,又笑了,“但願不要讓火車模型愛好者感到冒犯。”

  巖橋慎一順口安慰一句,“還好,我不是火車模型愛好者。”

  頭一回從巖橋慎一嘴裏聽到這種冷笑話的今井,下意識為他展露出的這特別一麵感到意外。

  但很快收起這樣的情緒,說回正題,“巖橋桑,去年,稻川會的會長位子,由前代會長的兒子,稻川裕紘繼承了。”

  巖橋慎一想了想,“那片街區發生了兇殺案之後的事嗎?”

  今井點了點頭,“發生了兇殺案,兇手又遲遲未能歸案,那一帶的土地開發也就停擺了。但明明也有辦法可以重新開始的……不知道為什麼就那樣完全停下來了。”

  這是連今井也想不通的一點。

  角田次郎負責開發的街區發生了兇殺案,致使開發計劃無限期停止。之後,稻川裕紘擊敗在這件事上失利的對手,順利繼承了會長的位子。

  這麼看的話,似乎兇殺案跟稻川裕紘脫不了幹係。

  然而,如果是使用了這麼直白的方式來進行爭奪,恐怕稻川裕紘非但不能達成目的,還會在組織裏失去人心。

  雖說現實裏的權力鬥爭,手段時不時離譜(弱智)到都不敢編,但極道組織,畢竟與普通的公司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