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帳完畢。

  走出咖啡廳時,外麵的天色早已漆黑一片。

  兩人在裏麵談話,似乎也消磨了不少時間。

  夜風開始吹拂,寒氣不停地從領口的縫隙鑽進來。

  加藤悠介將身上的運動外套拉緊,拿出手機。

  這時,沙優也從店裏走了出來。

  在昏暗的視野中,他無法看清對方的麵容,隻看到茶色的秀發在輕盈搖晃。

  少女重新圍好圍巾,把小臉縮進裏麵。唯有那柔柔弱弱的舉動,與過去的沙優沒什麼兩樣。

  剛才在店裏的談話似乎讓她耗費了不少心力,使其這會兒顯得有些安靜憔悴。

  加藤悠介在手機上搜索了一下附近的旅館,開口道:“走吧。”

  “嗯。”

  少女點點頭,輕輕答應著。

  兩人邁開步伐。

  街道上空無一人,平添一股夜晚特有的冷清氣息。

  咯吱咯吱~

  路麵的積雪隨著足音舞動。

  少年少女保持一定的距離行走。

  鞋底的摩擦聲和長靴踩過積雪的聲音交雜,回蕩在夜間的街道。

  不協調的腳步聲持續下去,那一步之遙的距離始終無法填滿。

  人們、城市、季節。

  不管注意與否,所有的一切都在前進。

  加藤悠介一聲不吭地埋頭向前,仿佛稍有停歇,時間的強盜便會迎頭趕上。

  後邊的沙優緊跟他的腳步。

  一邊注視著他的背影,一邊與記憶深處的輪廓仔細對照。

  從高二夏天到高三冬天。

  時光荏苒,可那道來自夢裏的身影卻始終曆久彌新地紮根於她的腦海,清晰莫名。

  猶如寒冬裏的傲霜枝,黑夜裏的黃粱夢。

  看似很近,又無比遙遠。

  她隻能躺在時間的碎片裏,斟酌著彼此的曾經。

  兩個人默默尋找著能夠下榻的旅館。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聖誕節的關係,在接連跑了數家旅館並清一色得到「客滿」的答複後,加藤悠介不禁眉頭深鎖地從室內走出。

  少女正站在被橙色街燈照亮的門口,雙手放在有些紅潤的小臉前方,小口小口地嗬氣。

  清冷的月光映照在她臉上,呼出的白氣在燈光下慢慢飄散。

  見他從旅館裏走出來,對方便自然而然地投來視線。琥珀色的瞳孔裏反射著街燈的光芒,在黑夜中顯得特別明亮。

  對上視線時。

  沙優像是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太好,拘謹地把一雙小手插回到外套口袋裏,猶豫了一下問道:“……請問,怎麼樣呢?”

  加藤悠介緩緩搖頭。

  “這樣啊……”

  沙優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愧疚,輕聲說:

  “那個,謝謝你幫我這麼多,已經可以了。住宿的地方我還是自己找吧,不用再麻煩你了。”

  “……”

  加藤悠介再次拿出手機,將搜索範圍稍微擴大一些,站在原地撥打電話。

  可問了一圈下來。

  唯一一家有房間的旅館距離這裏也有四十分鍾的路程。

  而這種下雪的夜晚,街上根本見不到一輛出租車,連電車也宣布了停運。

  在這樣的情況下。

  如果想要去那家旅館,似乎隻剩下徒步跋涉這一個選擇。

  想到這裏。

  加藤悠介忍不住看了一眼旁邊的少女,腦中浮現的卻是對方剛才搓手取暖的樣子。

  短暫的思考過後。

  “……不是旅館的話,你能不能接受?”

  “咦……?”

  被這句話問得出其不意,沙優一時間呆在原地,好在嘴巴還是得以擠出聲音。

  “呃……不是旅館是指……?”

  “我朋友住的地方就在這附近,她那邊有空房,可以讓你暫時借住一晚。”

  過了一秒鍾。

  “如果方便的話……那就拜托了。”

  少年點點頭,朝著某個方向走去,“……往這邊。”

  沙優趕忙跟上。

  此刻夜幕低垂,冷風拂麵而過。

  街燈猶如微微發亮的燭火,溫暖地點亮夜晚。

  難以傳達的祈求、無法實現的願望,想必都存在於世界的某處。

  可是——

  至少不要在本該進取時,選擇怯懦不前。

  哪怕是口中呼出的氣息,或許也會吹動某人的燭火。

  沙優在內心暗暗祈禱著。

  少年少女默默前行。

  走著走著,就一不小心白了頭。

  ……

  步行了約十分鍾左右。

  兩人來到了高戶橋附近的某棟公寓。

  “你在這裏等下,我去拿鑰匙。”

  “啊,好的。”

  被加藤悠介安排在樓下等候的沙優乖巧地答應道。

  一邊左右觀察著環境,一邊暗自整理思緒。

  盡管對方的態度一直很冷淡,不過她還是沒有放棄心中的打算,決意要在等下問個究竟。

  這才是她不遠千裏來到東京的目的。

  她邊想邊吸了吸被凍得有些通紅的鼻子,比想象中還要冰冷的空氣進入肺部,微微刺痛鼻腔。

  哢嗒。

  公寓二樓傳來力道很輕的開門關門聲。

  伴隨著逐漸接近的腳步聲,加藤悠介隻身一人從樓上走下。

  “跟我來。”

  “……好的。”

  兩人一同來到「101室」的門前,用鑰匙開門而入。

  “打擾了……”

  沙優抖了抖頭上細碎的雪花,有樣學樣地脫掉鞋子,亦步亦趨地跟著少年進入房間。

  至於在夜晚跟隨一名異性進入陌生的房間,這種曖昧又危險的行為……她奇異地沒有任何擔憂。

  或許是因為心思已經被占滿,又或是別的一些什麼,她就是無法對那個人產生戒備心。

  何況她的身體素質還非常好,不至於在遇到危機時連呼救的行為都做不出來。

  “啪”地一聲。

  房間忽然變得明亮。

  呈現於眼前的是一間1LDK的單身公寓。

  衣櫃、矮桌、單人床……

  屋內簡單擺放著一些基本的生活家具,看上去很新,沒有使用過的痕跡。

  加藤悠介用遙控器打開牆上的空調。

  不多時,溫暖的風就從扇葉間送出。

  “……那就這樣,等下會有人給你送換洗的衣物過來,記得開門。這是房間的鑰匙,你離開時交給201室的人就行。”

  交代完這些事情,他便準備離開。

  然而……

  “請等一下……!”

  像是早有預料的,沙優挪動著往旁邊橫跨一步,攔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一張小臉緊繃著。

  “你就是巖波同學,對不對?”

  “……”

  加藤悠介的嘴唇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但又馬上沉默下去。

  少女緊盯著他,眼神裏透著幾分固執。

  “……不然的話,你當初在北海道時為什麼要對我講那些話?”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將心底的疑問逐個拋出。

  “不僅問我記不記得巖波同學這個人,又問我記不記得悠介,還有那個約定……”

  “另外,「小悠是我們撈到的金魚,還有一隻叫小優,是你起的名字」,這些都是你親口說出來的……”

  “……明明包括我在內,沒有人記得巖波同學,為什麼你會知道?求你,請告訴我真相……”

  女孩子以祈求的眼神望過來,緊緊抿著嘴唇,滿腹一籮筐的話語到最後,隻是輕飄飄化作兩個字。

  “悠介。”

  “…………”

  加藤悠介攥緊手中的鑰匙,在和她對上眼的瞬間,手指上全是爆起的青筋。

  起居室裏沒開窗。

  密閉的房間缺少空氣的流通,將沉悶的氣氛放大。

  屋外,高田馬場的站前街滿是喧囂。

  ——聲音從遠處遙遙而來。

  穿透薄薄的牆壁,將安靜的室內攪得分外混亂。

  在這宛如一攤渾水般的聲響中,她的心跳聲顯得格外鮮明。

  “悠介……”

  她又徒勞地叫著他的名字。

  說到尾聲的時候,她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哽了下。

  加藤悠介側臉的牙關緊咬一下,隱隱突出骨節,卻一個字也不說。

  這些變化沒有逃過一直在觀察他的沙優眼中,同時也讓少女更加確信了什麼。

  事實上。

  她如此不厭其煩又小心翼翼地傾訴,不過是想要確認夢裏的一切並非虛假,並從他身上求證。

  而現在,她似乎已經找到了答案……

  想到這裏,沙優的眼頭就忍不住微微發燙,鼻頭發酸。

  “悠介……”

  她的輕聲細語中帶著悔恨,眼中也藏著寂寞及哀傷。

  思緒開始翻滾,如潮水一樣滾滾而來。

  倘若她的夢並非虛假,那麼其他的經曆自然也不會消失。

  比如那個巴掌。

  那些過分的話。

  以及那句直到現在依然沒能說出口的道歉……

  大概也感受到凝重的沉默。

  少年沉沉緩出一口氣,簡單道:“你認錯人了……”

  短短五個字,卻像是包含了錯綜複雜的情緒。

  沙優的身體一震,隻覺得有稍許針刺般的痛苦紮進胸口,但她並未停下動作,而是趁著對方不備強行抓起他垂在腿邊的左拳。

  原本應該白淨如玉的手背上——赫然有著一道猙獰醜陋的傷疤!

  唯獨那一塊皮膚的顏色與周圍判若雲泥,並且還帶著不規則的鋸齒線。

  “這是……!”

  少女一時間失去聲音,表情一瞬間變得扭曲。她捂住嘴巴,發出細若呻吟的聲音:“為什麼……”

  內心的情感宛如找到一個閘口,一旦宣泄出來便再也控製不住。

  滴滴答答,溫熱的淚水從眼眶滑落。

  “對不起、對不……嗚,真的……對不起……”

  沙優懺悔般地低下頭,因為想要溫暖對方而把那隻手緊緊抱在臉前,不停道歉。

  “唔咕,嗚嗚……對不起,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害你曾經受了那麼重的傷……”

  夢境在這一刻化為現實,輕易跨過了那條模糊的分界線。

  說真的。

  ……她到底,讓這個人背負了多少罪孽啊?

  她讓他背負了她的脆弱、她的依賴、她的狡猾、她的哀傷、她的後悔與她的過錯。

  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明明真正的英雄應該在最後得到獎勵才對。

  可是——

  “……為什麼……我什麼都記不得。”

  透過手指傳來的體溫十分溫暖,卻又讓人感到無比痛心。

  “對不起,向你講了那麼過分的話……”

  “對不起,我還動手打了你……”

  “對不起,一直沒向你道歉……”

  “對不起,誤會你這麼久……”

  “對不起,讓你承受這些……”

  她抱著那隻微微發抖的拳頭,聲音不受控製地顫抖。

  “嗚、嗚,咳咳……你一定很難受吧,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女孩子的哭聲回蕩在耳邊,伴隨著濃重的鼻音。

  濕涼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地滴落,打在少年的手背上,像是要喚醒他的知覺和早已麻痹的內心。

  加藤悠介的眼神劇烈動搖著,表情已然有些失控,喉嚨也微微發堵。

  月亮在窗外的夜空高懸。

  少女那濕潤的眼眶,悲傷欲絕的嘴唇以及寂寞的淚水被明亮的月光照亮,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眼底。

  沒有這種事……

  別哭了,這樣就不好看了……

  我的沙優笑起來最好看了……

  每當濕熱的氣息讓喉嚨震動,便有什麼話語想要脫口而出,卻又被他屢屢咬緊牙根,把這些話吞回去。

  他的嘴唇顫抖著,想要控製的胸口此刻卻在不聽話地上下起伏。

  淡淡的香味從對方身上飄過來,是有些陌生的洗發水和香水的味道,甜美又芬芳。

  他望著眼前的少女,視野一片模糊,隻聽得見自己粗重的喘息,氣息支離破碎。

  好在對方始終低著頭,所以沒能看到他臉上的表情。

  “……”

  加藤悠介壓下眼底的酸澀,牙根咬得咯吱作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

  “……你沒錯。”

  他單調地從喉嚨裏擠出一些話,好像以為這樣做能減輕胸口的疼痛,聲音涼薄而低啞:“你找錯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仿佛要粉碎自身感情一般的話語傳過來。

  沙優的肩膀一顫,哭聲停了下來。

  她戰戰兢兢地移動視線,抬起頭。

  因為愧疚和羞恥而不敢直視的少年的臉,此刻沉重莫名。

  在室內燈光的映照下,少年那有些清冷的表情,就這麼清楚明了地畫下一條分界線。

  除了那一句以外,對方再也沒有其他解釋。

  看到這樣的他。

  盡管並不寒冷,一股顫栗還是遊走在沙優的脊髓。她大大的眼眸噙滿了淚水,在微微的顫動中閃爍著光芒。

  “……”

  加藤悠介一言不發地抽回左手,將房間的鑰匙放在少女手中,說道:“……你好好休息吧,有什麼需要就問等下那個人。”

  語畢,便繞過她大步往外麵走去。

  直到關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沙優才猛然回過神並回首望去。

  ——那裏早已人去樓空。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終於意識到一件事。

  他不再是夏日晴朗夜空中的星星。

  他是她的凜冬。

  ……

  。: